来源:中华书画网  作者:佚名

    一、宦海归来

    板桥辞官归里,颇得田园之乐,时间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的春后。陆种园老先
生早已过世了,老同学顾于观健在。一对老朋友看看彼此的白发,免不了相见倍欢。在
朋友中间,板桥自然忘不了李鱓。同在山东为官,同样都是县令,又同属名满南北的书
画名家,现在的近况如何?是不是还是“白发盈肩壮志灰”的模样?在山东时曾寄诗给
他,“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他忘记了没有?家人打听李鱓的下落,说
复堂正在故里中堡闲居。昭阳离中堡约40里水路,一叶轻舟,有好风相送,半日可到。
板桥便至中堡拜访。故人相见,感慨万端,李鱓请板桥尝家乡的米酒鲜鱼,席中最使板
桥动情的是鲫鱼鲜汤。在山东也常食鱼,但以鲤鱼为多,而且那边很少有烧汤的习惯。
酒酣遣兴,他留下一首诗:
    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
    今宵尝得君家味,一勺清汤胜万钱。①
    使得板桥乡情荡漾的,不仅是鲫鱼,还有绿草青秧,棋盘圩田。还有一首词,也是
作于这一时期:
    草绿如秧,秧青似草,棋盘画出春田。雨浓桑重,鸠妇唤晴烟。江上斜桥古岸,挂
酒旗林外翩翩。山城远,斜阳鼓角,雉堞暮云边。老夫三十载,燕南赵北,涨海蛮天。
喜归来故旧,情话依然。提起髫龄嬉戏,有鸥盟未冷前言。欣重见,携男抱幼,姻娅好
相联。②
    板桥30岁以后,走南闯北,到现在恰好30年左右。从词中的田园风光看,似乎此词
作于故里兴化。但是兴化无山城,无江岸,更可能是在扬州或在仪真时所作。“我梦扬
州,便想到扬州梦我”,又说“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扬州和仪真有许
多知己,以自由之身,这两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
    在扬州,板桥见到李啸村。啸村赠板桥一联,上联是“三绝诗书画”,引用的是唐
代郑虔的故事,现在移用于板桥,也是非常切合的。啸村戏问板桥下联如何属对?板桥
脱口答道:“一官归去来”,语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啸村出示业已写好的下联,
果然就是这五个字。诗书画三绝,板桥的才华造诣,业已获得社会公认,现在再加上
“一官归去来”的经历,于是,向板桥求书求画的便纷至沓来。板桥在扬州作画,重操
卖画生涯,他画的第一幅画开宗明义地题款道:“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又制一印,曰“二十年前旧板桥”,用的是刘禹
锡的旧句,盖记20年前扬州卖画常遭白眼,自从中举以后,境遇大变。同是一个人,同
是一幅竹,身价大不相同也。
    但是,民间传说板桥罢官回扬后的第一幅画却是一幅桃子。说板桥至扬,天色已晚,
便寄宿于荒村旅店。店中无饭,却有鲜桃,板桥便以桃代饭。食毕,板桥将桃汁揩在蚊
帐上。店主人次日发现蚊帐被污,十分恼怒,但客人已走,便卸了帐子,追到城内之竹
西亭。亭内画商若干,一见帐子,便说这不是郑板桥画的桃子么?店主人再看看被污的
地方,果然是一幅好画。于是画商争购,店主人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板桥这时重访真州,写过一首《西村感旧》。这首《西村感旧》留给我们许多想象
的余地。江村读书,正是多思的年华。密树连云,绿荫深处,原是何人所住?山中之约,
伊人为谁?画墙朱门,为何深深吸引着板桥?名花寂寞,何以怀旧之情如此沉重?这些
都是需要破译的。暮年板桥的心灵深处还潜藏着一个秘密。否则,思家之作,不会用那
样浓重的笔墨写到真州;回到淮南,也不必用这样细腻的描摹表现一处少年时到过的地
方的。
    尽管板桥声名大噪,尽管民间传说他的画如何为人珍宝,但是事实上板桥却是囊中
羞涩。他有几首以“宦海归来”为起句的诗,可见一斑:
    “宦海归来两鬓星,故人怜我未凋零。春风写与平安竹,依旧江南一片青。”从字
面看,约作于归来不久之年。
    “宦海归来两髩星,春风高卧竹西亭。虽然未遂凌云志,依旧江南一片青。”题款
作于乾隆丙子。
    “宦海归来两鬓霜,更无心绪问银黄。惟余数年清湘竹,做得渔竿八尺长。”题辞
年不可考。银黄者,富贵也。此题可能是作于归来已有一段时间。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此款
题于乾隆乙酉,在扬州所题。此时的板桥,业已届生命的末年了。
    罢官归来的第二年,即乾隆十九年的春天,板桥曾应邀到杭州作画,住南屏静寺。
这次游杭,不比入仕前的那一次,出面接待的是杭州太守吴作哲,他是早闻板桥艺名的。
板桥题画中有这样一则:
    今日醉,明日饱,说我情形颇颠倒。那知腹中皆画稿。画他一幅与太守,太守慌了
锣来了。四旁观者多惊奇,又说画卷画的好。请问世人此中情,一言反复知多少?吁嗟
乎,一日反复知多少?
    题句未署年月,可能便是在杭时所作。据板桥当时给郑墨写的家信中所说,这位太
守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40两。还有位姓郑的官
员和他认了族谊,请酒七八次,游湖两次,送银16两。卖画得银,除了花费,板桥着人
将30两银子先行带回,关照其中三两留给长女,可见这时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外面的
名声好听,实际上却是“宦海归来两袖空”的。
    杭州再游,由于年老神倦,不像20年前,又是爬山,又是观潮,这一次却在西泠桥
畔流连多时,寻找苏小小的坟墓。为这件事,他专门写了封信请教杭世骏,说是这种小
事虽大雅所不屑,但是名士风流,还是需要深考的。千万叮嘱籍属杭州的杭世骏给他回
信。他在杭州还有位好友,就是韬光庵的松岳和尚。在山寺的这一天,天色阴沉,画纸
湿泽,他即景生情,把阴沉的天色写进画里。他算算日子,这一天正是初一,他想起了
潍县的郭芸亭。分别一年,不知近况如何,于是又作了一幅兰竹,着人捎给郭,让郭
“千山万水外,知余老更青”。
    板桥为杭州太守作书画,恰巧湖州太守李堂也在杭州。李堂壬戌进士,晚板桥一科,
为人并不拘谨,见好爱好,在玩笑中把板桥的作品从吴的手中夺走。湖州治所在乌程,
李公早慕板桥艺名,他能背诵板桥《道情》,曾于醉后在湖舟中高歌一曲。乌程县令孙
扩图当时在杭,他知道顶头上司雅爱板桥书画,便以旧日在山东曾与板桥相熟为托辞,
邀请板桥到湖州盘桓。事实上,孙扩图当日在山东掖县任教谕,可能是乡试期间,与板
桥有过不愉快的事,同僚们都知道。现在孙公可以借重板桥以迎合上司,而板桥也乐得
作一次免费的湖州之游,于是在杭州太守的怂恿下,两人“前憾尽释”,在湖州游览了
一个月左右。
    有官员陪着游览的地方,先是去了会稽。板桥说自己一生嗜游山水,这一次游览当
属快举。拜大禹的墓穴,访兰亭故址,自然少不了细细观摩碑刻。板桥自己多次摹写过
《兰亭序》,现在看到书圣真迹,免不了兴奋万分。徐渭的榴花书屋,可能当日属私人
住宅,尽管板桥未尝说明去过,但这是板桥向往的地方,到会稽时不会不询问一番的。
在板桥的印象中,风景绝佳的地方是山阴道上,而险怪多趣的则是吼山。过去范蠡在这
里有一段故事,边走边谈种种传说,更给板桥增加兴致。
    乌程(吴兴)也是风景名区。县城在太湖南岸,风光秀美。府署亭池馆榭,是扬州
人吴听翁所修葺,格调不俗,板桥十分满意。在主人的陪伴下,游了苕溪、霅溪、卞山、
白雀、道场山等处。米芾醉心的苕溪,自然是板桥流连的地方。游览之余,自然免不了
有诗画之会。主人盛情,客人应有诗为报。这一年的七月(蕤宾),板桥给孙扩图写过
两首诗,把吴兴的山水、故人的友谊、太湖的波涛、苕溪的风光罗列了一番,没有什么
深文大意。

    二、神奇的竹

    梅、兰、竹、菊是中国文人画的传统题材,寄寓着画家对于崇高品格的追求。画竹
传说始于唐,但有作品传世的则始于北宋的苏轼、文同。“胸有成竹”的故事,历来脍
炙人口。板桥一生画竹,平日无竹不居,闹得他做过官的范县、潍县也处处种竹。他71
岁时,说自己一生画竹,“不学他技,不宗一家”,50年不辍,他画的竹是“郑竹”,
而非苏竹、文竹。对他所画的竹,历来褒贬不一。褒者说他的竹“旷世独立,自成一家”,
他画中的气与韵,均非他人易学的;贬者则认为他“天姿豪迈,横涂竖抹,未免发越太
尽”。③褒贬都牵涉到一个问题,就是板桥以情入画、以情写竹的情字。板桥所画的竹,
出现在你眼前的往往不仅是一枝竹,而是一种人,一种品格,一种力量,一种趣味,一
种追求,一种意境,一种祝愿。多种情味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在画幅上的
题跋。蒋宝龄说他“随手题句,观者叹绝”,说他所题内容“书与画悉称,故觉妙绝”,
是很精当的。当然,也是有人不赞成的,认为艺术以蕴藉为贵。“人皆以怪病,我独以
怪敬。无盐丑女列贞贤,怀中别有光明镜。”这是陆恢对于板桥画竹中肯的评语。④有
人病,有人敬,在现在和今后都是免不了的。但是板桥老人以情入画,他笔下的竹,宛
如孙悟空手中的金棒,宛如当代的魔方,随意变化,千姿百态,越变越奇,褒者贬者都
承认这是艺坛上出现的一种奇迹。
    竹是节操的象征:“不过数片叶,满纸都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浓
淡有时无变节,岁寒松柏是知心。”
    “未出土时先有节,纵凌云处也无心。”“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
免撩蜂与蝶。”
    竹是虚心的象征:“心虚节直耐清寒,阅尽炎凉始觉难,唯有此君医得俗,不分贫
富一般看。”“心秉虚兮节挺直,啸傲空山人弗识。任他雨露又风霜,四时不改青青色。”
“直其节,虚其心,可以廊庙,可以山林。”“新栽瘦竹小园中,石上凄凄三两丛。竹
又不高峰又矮,大都谦逊是家风。”竹是力量的象征:“竹劲兰芳性自然,南山石块更
遒坚。”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咬
定青山不放松,定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是君子:“竹君子,石大人,千岁友,四时春。”“老干新篁千万叶,世间君子
不嫌多。”“竹称为君,不呼为丈。锡之嘉名,千秋无让。”
    竹带来了清光,带来了清风:“年年种竹广陵城,爱尔清光没变更。最是读书窗外
纸,为争夜半起秋声。”“遇着青山便栽竹,短长高下总清风。”
    竹可以展示未来,寄托美好的希望:“画根竹枝插块石,不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
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新篁数尺无多子,蓄势来年少万寻。”
    以竹喻高节,以竹喻虚心,李白早有诗云:“高节人相重,虚心事所知”,本不稀
奇。稀奇的是有画有诗,一种明确的意念能够以清淡的几笔构成,既有物象,又有诗情,
在尺幅之间用诗书画相融合的形式向你展示。板桥的竹,画得很不经意,有时三两枝,
有时六七枝,枝枝桠桠。看起来是无心的,其实是有心的。他自己说:开始画竹,能少
而不能多,后来能多又不能少。60岁左右,才知道减枝减叶之法,一枝有一枝的用处,
一叶有一叶的用处,多余的一枝一叶都不必要,这叫“简”字诀。且看:
    画六竿竹:“竹林七竹如何六?两阮原应共一枝。”“一峰石,六竿竹。倚行窗,
对华屋。半清淡,陪相读。凉风生,戛寒玉,日出东南满青绿。”
    画三竿竹:“挥毫已写竹三竿,竹下还添几笔兰。总为本源同七穆,欲修旧谱与君
看。”
    画两竿竹:“磊磊一块石,疏疏两枝竹。佳趣少人知,幽情在空谷。”“轩前只要
两竿竹,绝妙风声夹雨声。或怕搅人眠不着,不知枕上已诗成。”“两枝修竹出重霄,
几叶新篁倒挂梢。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两枝高干无多叶。几许柔篁
大有柯。若论经霜抵风雪,是谁挺立风婆娑。”
    画二三竿竹:“种竹不须多,多则刮耳目。萧萧二三竿,自然清风足。”
    画一二三竿竹:“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迭迭?”
    画一竿竹:“一枝瘦竹何曾少?十亩竹篁未见多。勘破世间多寡数,水边沙石见恒
河。”“一枝高竹独当风,小竹依因笼盖中。画出人间真具庆,诸孙罗抱阿家翁。”
    竹竿的多寡表示不同的内容,竹竿的抑扬向背,千姿百态还表现季节的不同、气候
的变化、所植地点的差异,从而借以抒发不同的情绪。诸如:
    画春天的竹:“谁家新笋破新泥,昨夜春风到竹西。借问竹西何限竹,万竿转眼上
云梯。”
    画春夏之间的竹:“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篁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
露一天星。”“不是春风,不是秋风。新篁初放,在夏月中。能驱吾暑,能豁吾胸。君
子之德,大王之风。”
    画秋天的竹:“竹是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老夫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
睡魔。”“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努力作秋声,瑶窗弄风雨。”“我亦有亭深林里,
酒杯茶具与诗囊。秋来少睡吟情动,好听萧萧夜雨长。”
    画冬天的竹:“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皱,玲珑碎寒玉。”
    画四季之竹:“四时花草最无穷,时到芬芳过便空。唯有山中兰与竹,经春历夏又
秋冬。”
    画风中之竹:“板桥学写风来竹,图成三友祝何翁。”
    画夜间之竹:“竹是新栽不旧栽,竹含苍翠石含苔。一窗风雨三更月,相伴幽人坐
小斋。”
    画山中之竹:“水竹不如山竹劲,画来须向石边青。”
    画卧竹:“一枝卧竹一枝昂,石笋萧然与竹长。好似倪迂清閟阁,阶前点缀不寻常。”
    画老竹:“老竹苍苍发嫩梢,当年神化走风骚。山头一夜春雷雨,又见龙孙长凤毛。”
    画新竹:“春风春雨正及时,亭亭翠竹满阶墀。主人茶余巡廊走,喜见新篁发几枝。”
    用墨彩所表现的竹的美,主要在色、光、影三个字,板桥都有着力的表现:
    表现竹的色:“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往来竹阴中,清光
映于纸上,绝可怜爱。”“邻家种修竹,时复过墙来。一片青葱色,居然为我栽。”
    表现竹的光:“过访其家,见琴书几席,净好无尘,作一片豆绿色,盖竹光相射故
也。”
    表现竹的影:“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
    于时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
    竹可以反映人的气节,人的精神,竹可以写四时之中人的关系,人的情绪,竹可以
表现出在天光云影中种种美的形态,竹还可以联系到天地万物,无处不可写,无处不可
表现:
    竹作钓竿,得悠闲之趣:“从今不复画芳兰,但写萧萧竹韵寒。短节零枝千万个,
凭君拣取钓鱼竿。”
    竹作扫帚,似乎成了俗物,但是:“石缝山腰是我家,棋枰茶灶足烟霞。有人编缚
为条帚,也与神仙扫落花。”
    竹是龙变化成的:“竹原龙精,石是松化。活百千年,才信这话。”“神龙见首不
见尾。竹,龙种也。画其根,藏其末,其犹龙之义乎?”
    竹子可以化为帘:“笋菜沿江二月新,家家厨爨剥新筠。
    此身愿劈千丝篾,织就湘帘护美人。”
    竹声乃民间疾苦之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竹子可以化为种种器具:“江上人家翠竹光,竹屏竹几竹方床。生之气味原谱竹,
竹屋还需胜画梁。”
    竹,可以谐音,成庆祝之竹:“写来三竹成三祝……大家罗拜主人翁。”
    竹,可以与荆棘并存:“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有说,万物总同胞。”
    画竹,得到了什么呢?“山僧爱我画,画竹满其欲。落笔饷我脆罗卜。”
    这样一类题辞,以天马行空式的想象力,开拓了有限画面的无限领域,使寥寥几笔
的墨竹融会天地万物,表现种种人情世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画竹能达此等境界,
实为奇观。超人的见解,超人的功力,和他毕生刻苦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他的创作方法,
概述可列下述八点:
    ㈠、板桥画竹,追求纸中之画以外,还有纸外之画:“画有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
此番竹竿多于竹叶,其摇风弄雨、含露吐雾者,皆隐跃于纸外乎?”
    ㈡、板桥画竹,讲究会心,讲究有无之间:“古今作画本来难,势要匆忙气要闲。
着意临摹全不是,会心只在有无间。”
    ㈢、板桥画竹,讲究真与神:“抽毫先得性情真,画到工夫自有神。”
    ㈣、板桥画竹,讲究意在笔先,不肯匆忙落笔:“画竹意在笔先,用笔干淡并兼。
从人不得其法,今年还是去年。”
    ㈤、板桥画竹,简单的几枝几叶,都是刻意经营的结果:“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
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消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㈥、板桥画竹,是写意画,但是与工笔关系极大:“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
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
    必极工而后能写意。”
    ㈦、板桥画竹,得力于书法:“日日临池把墨研,何曾粉黛去争妍。要知画法通书
法,兰竹如同草隶然。”“山谷写字如画竹,东坡画竹如写字。不比寻常翰墨间,萧疏
各有凌云意。”“一节一节一节,一叶一叶一叶,浑然一片玲珑,苏轼文同郑燮。”
    ㈧、板桥画竹,着眼点全在“活”字:“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板桥画竹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焦点就是在于创造。这样一个基本点板桥多
次说过,或云自立门户,或云自树其帜。他欣赏苏轼的竹,文同的竹,石涛的竹,但是
他公开宣言,他的竹是他自己的创造:“画竹插天盖地来,翻云覆雨笔头栽。我今不肯
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排。”他对于自己的创造充满信心,自称自己的文章是掀天揭地
之文,字是震雷惊电之字,言论是呵神骂鬼之谈,画是无古无今之画。他屹立于书坛、
画坛,宛如临风一竹,清光照人,生机勃勃,有自家面貌。
    据说,曾经有一大户大家请板桥画竹。这户人家大门前便是粉壁。板桥酒醉之时业
已起更,主人铺纸,板桥说,就在粉壁上作画吧。说毕便将大盆墨洒向照壁,墨迹在壁
上扬扬洒洒。主人摇头,关照安排老人入睡,说今天就不画了。是夜,风雨大作,大雨
把粉壁上的墨迹淋了一番,到了第二天大早主人閤家惊诧,那照壁上竟是一幅墨水淋漓
的竹子。还有几只麻雀,误以为照壁里便是竹林,撞昏在壁下。传说中板桥画竹之技,
神奇如此。他画兰、画石,也有超人的工力,也有多样的奇托,也有许多传说故事。

    三、芝兰之交

    60岁以外,板桥辞官返里,在扬州寄居卖画十年左右。复显和尚谈他与板桥的交往
是“避暑过郊寺,迎凉坐竹林”;朱孝纯回忆板桥行踪,有“古寺何年载酒瓢,竹林寒
翠晚萧萧”之句,可见板桥较多的时间是住在城北的竹林寺。
    板桥所设想的闲适生活,概括起来说,是三间茅屋,细雨微风;窗外修竹,窗里幽
兰;良朋辄至,俗客不来。他和诗友、画友交往频繁。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三
日,他主持一桌会,每人交百钱,作终日之欢。初聚的是黄慎、王文治、金兆燕等八人,
午后又有朱文震参加。板桥兴致很高,画了九畹兰花,以志其盛。画好的画交给席中最
年长的程绵庆携去,其清雅如此。为九人之会,他有一首《一剪梅》,写得跌宕多姿,
宛如流水行云:
    几枝修竹几枝兰,不畏春残,不怕秋寒。飘飘远在碧云端。云里湘山,梦里巫山。
画工老兴未全删,笔也清闲,墨也斓斑。借君莫作图画看,文里机关,字里机关。
    当日座中有黄慎,板桥和黄慎属于至交。早在20年前,黄慎作画,常请板桥作题。
板桥题句中,有诗、有词、有跋语,现在是老朋友了。比起黄慎来,板桥和金农的交谊
也许更厚实些。两人不仅经常论画、论书,而且经常论诗、论词,还论及古董的鉴赏。
彼此在书信中常以知己相称。板桥在信中累有惊世骇俗的言论,对世人鞭挞颇多,嘱寿
门“慎勿轻以示人”。金农称他和板桥的友谊是“相亲相洽,若鸥鹭之在汀渚也”。板
桥在潍时,误闻金农已死,设了牌位,著了孝服,进行哭祭,相交之厚如此。现在板桥
返扬,金农已出游,两人后见于僧庐,百感交集。金农赠板桥一幅自画像,板桥为金农
作墨竹数枝。金称板桥的字“一字一笔,兼众妙之长”,板桥的画“颇得萧爽之趣”,
而板桥则称金农“诗文绝俗”,对他“伤时不遇”的境遇十分同情关切,这些都是“知
己”的表现。
    与板桥过从甚密的骚人墨客,还有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陈馥、高凤翰、华嵒以
及董伟业等人。李方膺也是一位罢职县令,所作书画与板桥趣味相近。乙亥之年,板桥
曾与他及李鱓三位共作松竹梅图,为何氏祝寿。方膺画竹,板桥题为“可以为箫,可以
为笛,必须凿出孔窍”,又说“世间之物,与其有孔窍,不若没孔窍之为妙也”,这是
经历坎坷之谈,颇富寄寓之趣。板桥为高凤翰题画甚多。西园晚年的画,板桥认为“其
笔墨之妙,古人或不能到”,而年轻时的画,板桥也认为“已压倒一切”,甚至画上有
蛀洞,也认为“此幅已极神品逸品之妙,而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后人认为高
凤翰的画加上板桥的题,“互相映带,精采双妙,想见两老风流,明窗展对,满纸生动”。
⑤汪士慎画竹,画梅,板桥曾题过诗,题过句,赞他“妙写竹”;高翔善画山水,板桥
借题发挥,说是“何日买山如画里,卧风消夏一床书”,堪称双璧。他还为陈馥墨竹题
过诗,和陈馥合作过《苔石图》,自称郑、陈两人是“二妙手”:“郑家画石,陈家点
苔,出二妙手,成此峦岩,旁人不解,何处飞来。”用笔老辣,趣味横生。
    板桥返里,因为身份与往日不同,所以与官府的往来也较过去为密。当时扬州地方
地位最高的官员是从三品的两淮盐运使。乾隆初年,两淮盐运使是山东人卢雅雨,郑卢
交往,前文业已述及。板桥罢官返里之乾隆十八年,卢恰巧再任淮南盐使。据说,板桥
至盐署拜望卢,守门的刁吏见板桥衣著不整,拒不通报。旁人说,这是扬州文士,不可
怠慢。刁吏长得嘴尖肚大,正捧着紫砂壶喝茶,便指着壶要板桥作诗一首,以证明自己
的文士身份。板桥即指着茶壶说:“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
物,两三寸水起波涛。”既是指壶,又是指人,惹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卢见曾十分敬
重板桥,有“风流间歇烟花在,又见诗人郑板桥”之句。当日盐署中的“苏亭”“寸鱼
两竹之轩”匾额,就是板桥手书的。乾隆廿三年丁丑,卢见曾继早年王渔洋虹桥修禊故
事,复有虹桥雅集之举。这是主人借此大会东南文士,诗酒唱和,以扩大影响。卢有七
律四首,分别用尤、仙、东、庚韵,一时和者达七千余人。板桥一和再和,其中名句,
有称颂此番盛举的:“词客关河千里至,使君风度百年清”,有自述心志的:“莫以青
年笑老年,老怀豪宕倍从前。张筵赌酒还通夕,策马登山直到巅。”这一年板桥65岁了,
可见他身体很好,游玩的兴致也很浓。
    65岁尚能骑马登山,到了68岁,即庚辰之年,板桥爬山就困难了。是年九月,他在
一则题画中说:“登高不果,过吴公,湖上写此。”有人认定吴公即杭州太守吴作哲,
湖上即西湖。那么登高不果,便是访韬光庵未能如愿了。板桥有没有三游杭州,作者以
为目前材料不全,未能确论。但可备一说。
    在故里兴化,板桥与县令白钊麟也有交往。白在兴化约任一年,颇有抱负。他有一
副对联,请板桥书写,悬于拱北台的望海楼上,兴化人记得此事。这副对联是:“废者
兴之,缺者补之,县既敝而来,应须整顿;楼则高矣,城则深矣,事将成而去,能不流
连!”⑥
    板桥画名大增,向他求书求画者甚多。据金农《冬心先生题竹题记》中所述,有人
知道他好酒,在花天酒地之间,捧了扇子,送来雅牋,请他画几笔,题几句,“板桥不
敢不应其索也”。有时书画不中主人意,则重新书画,以至墨渍污了衣服,板桥也在所
不惜。我们还可以从书信中看到,有人以墨若干碇求其作书,有人以食品若干求其作画
的。板桥脾气怪,自述逼他画偏不画,不要他画偏要画。他誓不为某盐商作画,据说某
日闲行湖畔,闻狗肉香味,循味寻访,见主人须眉甚古,危坐鼓琴。两人洽谈甚欢,并
坐大嚼。因墙上无画,板桥自荐为其补壁。作画若干,题款时才知其名与某盐商相同。
老人云:“同名何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言之成理,板桥也不以为意。次日盐商
宴客,板桥知已邀其光临。入室见满壁皆昨日所画。这时候才知道受骗,但也只好徒唤
奈何而已。
    直到板桥67岁时,不堪俗客之扰,老人才从拙公和尚之议,写出一张《板桥润格》
(见封面),创画家公开告白以银易画之先例。这则润格是一张广告,也是一篇坦白、
爽直、胸襟大开的妙文。表里不一者看到这种妙文是应当汗颜的: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
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
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任交
    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据说,板桥润格一出,扬州画家仿效者甚多。但润格没有超过板桥的。又据说,板
桥尝制一大袋,银钱食物均置袋中,遇贫苦的熟人,常以袋中钱物周济,这是符合板桥
性格的。以当时“纸高六尺价三千”计,一两银子约相当于五百文,据《扬州画舫录》
载,扬州如意馆上等酒席每席二钱四分,酒则包醉;《薑露庵杂记》载:米每斗六十文,
家用买柴一日一文足矣。此两书均成于板桥所处时代之后,乾隆中叶物价不至于过份昂
贵,那么板桥润格的标准是相当高昂的。但润格的规定不等于实际收入,再说,此时离
板桥卒年已为期不远。润格不足以使主人致富,板桥身后并无多少家产便是证明。

    四、震电惊雷之字

    逾到晚年,树桥的书法逾是显得风神独具、挥洒自如了。板桥去世后200余年,他的
书体的流传越来越广,学习他的书体,以他的传人自居者,不仅扬州、兴化、潍县有,
全国各地也不乏其人。板桥体已被公认为一种书法模式。板桥书画所追求的自家面貌,
得到200多年来士民的公认。“震电惊雷之字”,学了古人,但大有别于古人;不薄时人,
但不屑于追逐时人,他的自诩是有根据的。
    打开一幅板桥的书法,往往容易使人感到这是一幅画,或者说是一幅以画入字的书
法。从章法上看,大小疏密,短长肥瘦,拱揖朝向,俯仰映带,参参差差。譬如人群,
以若干字组成的书幅不像纵横成行的整齐的士兵,却像山阴道上连袂而来的老少男女。
老翁拄杖,小孙牵袂;少男放肆,少女含羞;急者抢道,徐者闪让;壮者担物,弱者随
行。一切似乎无序,但细细体会,其中有血脉相连,错落有致,是一幅上下承接、左右
呼应的天然图画。这种章法,有人称之为乱石铺街,有人称之为浪里插篙,不离不碎,
不散不结。再看行气,一行行并不如丝线串珠,重心往往左右欹侧,不遵“守中”原则。
一行之中,总有若干字错位,或伸腿挥拳,或依势下滑,不齐,不正,不稳。但是若干
不齐、不正、不稳的字联成一片,形成整体的和谐,或轻或重、或大或小、或挽或引、
或牵或绕都恰到好处。书行留出的素地形成了虚实相生、黑白相间的效果,疏不至远,
密不至杂,不挤不空,摆布得宜。这种章法,这种行气,杂而和谐,乱而有序。因为杂,
显得和谐之可贵;因为乱,显得有序之不易,真正是收到了纵而能收、巧妙随心的效果。
    再看看板桥的结字。我们且以己卯板桥所写《润格》为例,其中大部分属于行书,
“又两”的“又”属于楷书,“谢客”的“谢”属于草书,“礼物”之“礼”属于隶书,
而“神倦”之“神”,“秋风”之“秋”,转折之“则”均为古体,其中“神”的结字
则为篆体之变化。从总体看,通篇的字以行为主,夹以隶笔,是“六分半书”中偏行之
一种。从字的大小看,最大的是“耳边”的“边”,最小的是“扇子”的“子”。“边”
的体积约大于“子”字的20倍。大小随心,但和谐匀称。就形体看,有的特扁,如“礼
物”之“物”;有的特长,如“为妙”之“妙”;“纠缠”两字特大,似对纠缠者表示
强烈厌恶;而“只当秋风过耳边”之“秋”特别显眼,似乎表示谢客之决心已下。“不
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以后的一个“也”字,最后一笔竟占六字之格,笔意意犹未尽,
盖主人怫然谢客,不拘常礼,幸读者心会也。
    更细一点,我们再看看板桥的用笔。很明显地,板桥的字得力于北碑,用笔、取势
都极讲究。他写的大多是行书,但点横竖撇均吸取了隶篆笔意。他字中的中竖,往往骨
力劲拔,仿佛是迎风挺立的劲竹,而伸展的长撇又宛似兰叶。他在转折处,常由疾而徐,
使用蹲笔,如金石状。他的长捺,似山谷又非山谷,稍纵即收,如刀锋逼人,力透纸背。
    纵观板桥书法,特别是他的晚年作品,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两大特点。一个是“以
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一个是“画法通书法”。他在《刘柳村册子》中说:“庄生谓:
‘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有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
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争座位稿》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
简言之,他的书法是行隶的结合,或者说是真、草、隶、篆的结合,戏称之为非此非彼
的“六分半书”,是他的书法的一大特色。板桥又曾题画说:“要知画法通书法,兰竹
如同草隶然。”他把他画兰竹的功力用在书法中,在章法、行款、构字、用笔上处处都
渗透进去了,形成他的“乱石铺街”的又一大特色。
    这里有个问题:“怒不同人”,和谁不同?近人论书法美学,有晋人尚韵、唐人尚
法、宋人尚意、明人尚志之说。⑦捕捉了不同时代书风变迁之本质特征。明清的统治者
不少人崇尚法帖,崇尚法古,他们对赵孟俯和董其昌的字捧得很高。赵字妩媚,董字清
润,都不失为一代大家,但他们的字为朝廷所过分推崇,人为地影响着当日书坛,则在
士人中,特别是在野的士人中形成反感。明代以至清初,要求朝廷文书都要由精于书法
者执笔,同时对于参加科举考试的大批知识分子,以写出的字是否乌(乌黑)、方(方
正)、光(光洁),是否大小一律为考核要求,甚至是首要要求。当日不少士人就是因
为书体以乌、方、光出众,才步入仕阶,获得高官厚禄的。这样,统治者的意志作用于
书坛,形成一种流行的馆阁体。板桥之“怒不同人”是不同于流行的书风,不同于乌、
方、光的桎梏,不同于为权贵者所钟情的赵、董一脉的书坛习尚的。
    他曾经很有针对性地说过:
    黄涪翁(庭坚)有杜诗抄本,赵松雪(孟俯)有左传抄本,皆为当时欣慕,后人珍
藏,至有争之而致讼者。
    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
艸,究之师心自用,无足观也。⑧
    他之鄙薄赵孟俯之滑熟,自然不是因为赵字功夫之不足,其目的在于鄙薄时俗,是
很显然的。
    据现在占有的资料看,板桥的“师心自用”的实迹,即真隶相参、杂以行草的实际
运用,是以写《四子书》的36岁,即戊申之春,读书天宁寺时为分水岭的。在早年,板
桥工楷、工草,扬州、兴化目前均藏有郑公早年楷书真迹,颇见功夫。《清史列传》说
他“少工楷书”,《清稗类钞》说他“初学晋碑”,应当说,都是有根据的。没有深厚
的功力,没有广泛的涉猎的基础,中年以后的别出心裁、独树一帜只能贻笑大方。板桥
的重孙郑銮在为板桥《临兰亭序》作跋时说,板桥中年始以篆隶介入行楷,蹊径一新,
卓然名家,就是指的这个阶段。在范县署中,他曾写信给郑墨说:字学汉魏,崔蔡钟繇;
古碑断碣,刻意搜求。他曾在题跋中对蔡邕书、邯郸淳书、崔子玉书、张伯英书、梁鹄
书、钟繇书一一加以评点;他对黄山谷的书法揣摹很久,他说山谷不画竹,但书法极像
竹,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大呼道:“吾师乎,吾师乎!”
他更从浓淡、疏密、行款方面参悟画理与书理的相通之处。但是,即使是对于他所崇拜
的先贤,他也是“学一半,撇一半”,“十分学七要抛三”的。怒不同人之人,未必就
是赵松雪一个。中年以后,经过刻苦的探求,他的“板桥体”才日益成熟,面貌才逐渐
鲜明起来。
    从形成板桥体到板桥体的定型与成熟,约经历十余年的过程。他的重孙郑銮由于见
闻甚多,判断应当是比较可靠的。郑銮在板桥乾隆八年(1743年)七月所写临兰亭序的
跋中说,51岁时板桥,“合诸家而成一体,正公学力精到时也”。郑公晚年的书法作品,
笔墨随心,天机流畅,外得宋人之意,内得唐人之法,一反明人之态,保存自家神韵,
熔真草隶篆于一炉,结诗书画于一体,独树其帜。板桥体书亦如人,不必夸耀其美艳绝
伦,正像他自称的“麻丫头针线”,它的生动处,在于书法艺术所显示的活泼的倔强的
个性,在于它的瀰漫于字里行间的真气、真意、真趣。板桥体历200余年不仅不衰,而且
影响日渐广泛,从者日众,不能不说,这是板桥书法革新之锐气所产生的巨大魅力。
    前面说过,200多年来,批判板桥书风草率者代不乏人。秦祖永评他“无含蓄之致”;
王潜刚说他“以隶楷行三体相兼,只可作为游戏笔墨耳,不足言书法也”;康有为批评
说:“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这些批评板桥的议论
往往有所偏颇。笔者看来,其实大可不必。曾经有一位书法评论这样批评王羲之以后历
代书家的:
    智永、世南得其宽和之量,而少俊迈之奇;欧阳询得其秀劲之骨,而乏温润之容;
褚遂良得其郁壮之筋,而鲜安闲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气,而失之竦窘;颜柳得其庄毅
之操,而失之鲁犷;旭素得其超逸之兴,而失之惊怪;陆徐得其恭俭之体,而失之颓拘:
过庭得其逍遥之趣,而失之俭散……⑨
    应当说,评论是辩证的,也可以说是公允的。日光热,失之于燥;月光轻幽,失之
于柔;丈夫阳刚,失之于粗;婵娟细柔,失之于弱;电光闪忽,失之于短暂;雷声轰鸣,
失之于突然。大千世界,万事万物莫不如此。板桥以艺坛狂怪名世,他的艺术创造在于
冲破一种沉闷窒息的氛围,绝非要成为一代书圣。不是一片颂扬,而是褒褒贬贬,正如
板桥的字参参差差,这样,我们可以直觉到他的书法艺术生动个性之真实的存在。

    五、拥绿园的暮年

    板桥的晚年,往来于兴化扬州之间,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在范县时,堂弟
郑墨于鹦鹉桥南买屋一所,板桥在县署曾写信回家,希望郑墨在新宅附近也买一块地皮,
与其毗邻,作为自己晚年归老之所。这地方可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而且有断桥流水,
破屋丛花,是安静养老的理想之所。板桥也算过,买地大约需花钱五十千。五十千,折
当日银价,约在百两左右。过去板桥在任,周济贫士,以及捐款修城所费银两约数百两,
留这点买地皮的钱是完全可能的。再说,板桥在这块地皮上所希望建造的房屋,不过是
八间草屋,一圈土墙。院内适当留点隙地,好种竹、种树、种兰、种花,门外要铺一条
碎砖的小道,直通书房。书房要两间,一间放书,一间会客,两间都可以写字、作画、
饮茶、饮酒、论文、赋诗。起居的草屋要在后面,三间主屋,好住两代人,侧屋则是两
间厨房,一间仆人居住。这一切对于一位曾经当过县太爷的书画名家来说,不算奢望。
但是,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明显的原因是由于板桥辞官以后生活清贫。归来的当年,是
“囊橐萧萧两袖寒”;到了杭州卖画得银,赠长女三两,要谆谆嘱咐,可见很不富裕;
66岁次女出嫁,板桥画兰,题为“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最惭吴隐奁钱薄,
赠尔春风几笔兰”,令人心酸之至。这样的经济状况,何以能买地造屋?板桥68岁的庚
辰之年,他在《自序》中说自己“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一任
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十年知县任内,板桥本来可以不仅“稍稍富贵”,而“大幅六
两”期间,板桥也多少能聚集一些银两,不至于“稍稍贫”的。问题在于板桥生性落拓
不羁,不把银钱放在眼里。别人攒钱,他骂人家是驮钱驴,作画要凭兴趣,作起画来,
又是“风雅要多钱要少,大都付与酒家翁”。又据说,一旦有了钱,置于大袋内,高兴
起来,大把大把地周济。这样的性格怎样能聚得了银两?又怎么能砌房造屋?板桥有句
名言,叫做“黄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其实应当是“我避黄金竟如仇,老
怀豪宕得自由”,心灵的自求平衡有所得,银钱方面就有所失了。兴化的造屋计划成了
泡影,还有些因素也是值得考虑的,譬如说板桥原望有子,结果两个儿子均夭逝,俗说
便是无后;譬如说板桥原想终老兴化,61岁便已归老,但十几年卖画扬州,在客乡长住。
    老朋友李鱓帮助了他。李鱓家产“水田千亩”,晚年破落,但占地还是很多的。他
在城南建了一处浮沤馆,作为别墅,周围有若干空地。板桥回到兴化,居处狭仄,便在
浮沤馆之旁,让板桥围了一处小园,内栽兰竹,以便板桥回兴化时作诗画之所,范围自
然要比范县时设想的要小些。板桥取名为“拥绿园”,题了一块匾额,叫做“聊借一枝
栖”。在老人看来,成天能够看兰看竹这就够了,即便到了生命的晚年,仍然借住在他
人的地皮上,那也是无足轻重的了。
    板桥70岁的壬午之年(1762年),他的老朋友金农、黄慎、李方膺以及后生罗聘为
他合作了一幅图像,板桥题诗道:“老夫七十满头白,抛却乌纱更便服。同人为我祝千
秋,勿学板桥烂兰竹。”⑩此年板桥为人诗画题跋甚多,撰写的对联也不少。他的兰竹
多题七绝,且看看这几首:
    七十老人写竹石,不更崚嶒竹更直。乃知此老笔非凡,挺挺千寻之壁立。
    七十衰翁澹不求,风光都付老春秋。画来密筿才逾尺,让尔青山出一头。
    老夫自任是青山,颇长春风竹与兰。君正虚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难。
    日日红桥斗酒巵,家家桃李艳芳姿。闲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
    石上披兰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试问东风何处吹,吹入湘波一江绿。
    焦山石块焦山竹,逐日相看坐古苔。今日雨晴风又便,扁舟载得过江来。
    兰竹芳馨不等闲,同根并蒂好相攀。百年兄弟开怀抱,莫谓分居彼此山。
    一半青山一半竹,一半绿荫一半玉。请君茶熟睡醒时,对此浑如在石屋。
    从题句看,这一年他常有红桥诗酒之会,也曾去过焦山,说明他身体很好,兴致很
好。他自比青山,自比劲竹,颇有老当益壮之概。他还有若干长跋,纵论文同、苏轼、
梅道人、陈白古、郑所南、石涛的兰竹。他特别欣赏石涛的竹,认为“深得花竹情理”。
这一年夏日,他给静翁先生作竹,跋中说起读书人对声色的追求,最高雅的境界是耳闻
风声竹响,眼中是雪白纸窗,微侵绿色。置身于这等清风静响之间,啜一盏雨前茶,画
两笔折枝花,其乐也何如?这位静翁和他的后代想必都是雅人深致,否则,这幅画是不
会完好地保存到现在的。
    70岁时的板桥去过焦山,71岁的癸未年(1763年)的九月,板桥又去过焦山。焦山
和尚啸江请他题字,他写了“秋老吴霜苍树色,春融巴雪洗山根”的对联。这年春四月,
他还为郭昇伦写过怀潍县两首,一写潍县春光,一写潍县少女。这时候正值离潍县十年
之际,在那里有他的子民,有他的政绩,那片土地他还是十分想念的。
    72岁的板桥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名作。现在可见的最著名的是两幅画,一幅是在扬州
所作的兰花,题为“掀天揭地之文,震雷惊电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因
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这是一幅板桥画品、
人品的自画像。在山石缝隙中怒放的兰花,叶片纵横盗肆,花朵密密丛丛,浓浓淡淡的
墨笔之间,幽香瀰漫。还有一幅是在兴化杏花楼面的。这一年的秋末,他从扬州回到兴
化。秋雨绵绵,他在杏花楼独酌,醉后画了三竿老竹,几竿小竹,在竹竿竹叶之间,一
反常规,自左至右分六处写了169个字的长题,别开生面。他说画竹以写神为上乘;画竹,
不独写神,而且写生、写节、写品。他觉得他笔下的竹也活了,石也活了。竹子有知,
称他为解人;石头有灵,向他点头。
    板桥生命的最后一年是他73岁的乙酉之年(1765年)。按常情推测,他上年秋末返
里,可能身体不佳,应该在拥绿园休养了。但是73岁的那一首“暗里赃私遍鲁东”自嘲
自赞的题竹诗注明作于“客中”。那么,老先生这一年又曾去过扬州是很有可能的。70
岁以后,板桥作诗只有绝句、短句,不再有当年动辄几十韵的豪情,但生命末年,在书
画方面板桥不仅未见颓唐,反而越加显得笔力苍劲。依笔者所见,在这一年的作品中,
留给后人的一张扇面、一副对联和一张墨竹,当属老人告别人间的三件墨宝,臻于板桥
书画的至高境界。这副扇面是为蔚起先生写的“雾里山疑失,雷鸣雨末休。夕阳开一半,
吐出望江楼”一绝,用墨较淡,行款随心。这一年板桥写过几副对联,最为脍炙人口的
是“琢开云雷成古器,辟开蒙翳见通衢”,加以别开生面的边款,有书法可以欣赏,有
好句可以流连,有故事可以咀嚼。笔墨苍劲,人书皆老,堪称极品。这年板桥还有一幅
墨竹,题句是“参差错落无多竹,引得春风入座来”,字体苍劲秀挺,完全不像是即将
告别人间的老人的手笔,字体和另一副对联“百尺高梧”一样,峻峭、硬朗、挺秀。⑾
    板桥是在乙酉之年(1765年)的十二月十二日,病殁于拥绿园竹丛之中。身后无子,
以郑墨之子郑田过继。遗体安葬于管阮庄的“椅把子”地。坟旁有一片竹林,以遂老人
遗愿。为怀念先贤,板桥同学之弟周榘画了一幅《板桥先生行吟图》。画像力求传神,
反映老人个性。这幅画被郑家后人奉祀于拥绿园。郑府每有大事,郑田观察画像,似乎
板桥脸色或喜或怒,都有变化。于是周榘便有“分明老板髯掀白,仿佛丫头脸带麻,闻
道近来欢喜事,早从画里露些些”的题诗。
    板桥谢世以后,风流余韵绵延200余年,追随者、研究者日益众多。有关他的民间故
事在扬州、兴化、潍县广为流传。目前,兴化市桥板故居与纪念馆业已开放,扬州、焦
山与潍县也都有若干纪念陈设。

  注:

    ①此诗流传于兴化。见兴化郑板桥纪念馆《板桥》1986.4期乔省予文。
    ②见《郑板桥集》《村居》。
    ③见蒋宝龄《墨林今话·卷一》。
    ④见卞孝萱编《郑板桥全集·研究资料·诗词书信》。
    ⑤见《高南阜画册》中乾隆五十五年黄易跋语。
    ⑥见黄俶成《郑板桥的晚年生活及身后事》,载《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1984年4期。黄为兴化人,家近板桥故居,对板桥在兴化情形悉之甚详。
    ⑦见陈宝祐《中国书法美学》,中国和平出版社1989年版。
    ⑧见《郑板桥集·四子真迹序》。
    ⑨见项穆《书法雅言·取舍》。
    ⑩同注⑥。文中说明此图乃郑祖谦所藏。
    ⑾上述三项作品,分别见《郑板桥书法集》(江苏美术出版社版)《郑板桥书画艺
术》(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版)两书,均为周积寅编著。

    附:郑燮《板桥自叙》

    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
“糖郑”,其一为“板桥郑”。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板桥外王父汪
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
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
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
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
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
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板桥每读
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
皆记书默诵也。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
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金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
币来耳。有一言干与外政,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
亦不尽游趣。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史,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
足豪矣。
    所刻诗钞、词钞、道情十首,与舍弟书十六通,行于世。善书法,自号“六分半书”。
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
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复堂
起家孝廉,以画事为内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无不望慕叹羡。是时板
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索画者,必曰复堂;
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李以滕县令罢去。板桥康熙秀才,
雍正壬子举人,乾隆丙辰进士。初为范县令,继调潍县。乾隆己巳,时年五十有七。
    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
板桥辄呵恶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
必侈言前古哉?”明清两朝,以制艺取士,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其理
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与学力俱无可恃,庶几弹丸脱手时乎?
若漫不经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辄曰:“我是古学”,天下人未必许之,只合自许而已。
老不得志,仰借于人,有何得意?
    贾、董、匡、刘之作,引绳墨,切事情。至若韩信登坛之对,孔明隆中之语,则又
切之切者也。理学之执持纲纪,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板桥十六通家书,绝不谈
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指远之处。
    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
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桥又记,时年已五十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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